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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經十二談(下)



 




二、吳人浮水自云工:習


《後魏錄》雖找不到,《洛陽伽藍記》卻可以找到兩本。那就看看《洛陽伽藍記》中的原文吧:


“肅憶父非理受禍,常有子胥報楚之意。…初入國,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,常飯鯽魚羹,渴飲茗汁。京師士子,道(見)肅一飲一斗,號為‘漏巵’。經數年已後,肅與高祖殿會,食羊肉酪粥甚多。高祖怪之,謂肅曰:‘卿(即)中國之味也。羊肉何如魚羹?茗飲何如酪漿?’肅對曰:‘羊者是陸產之最,魚者乃水族之長。所好不同,並各稱珍。以味言之,甚是優劣。羊比齊、魯大邦,魚比邾、莒小國,唯茗不中,與酪作奴’。高祖大笑,因舉酒曰:‘三三橫,兩兩縱,誰能辯之賜金鐘(鍾)。’御史中丞李彪曰:‘沽酒老嫗瓮注[工瓦]([土瓦]),屠兒割肉與秤(稱)同。’尚書右丞甄琛曰:‘吳人浮水自云工,妓兒擲絕(繩)在虛空。’彭城王勰曰:‘臣始解此字是習字。’高祖即以金鐘賜彪。……彭城王重謂曰:‘卿明日顧我,為卿設邾莒之食(飱),亦有酪奴。’因此復號茗飲為酪奴。……自是朝貴讌(燕)會,雖設茗飲,皆恥不復食,唯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。”
——《洛陽伽藍記卷第三·城南》P147(范祥雍校注 上海古籍書店1978年新1版,99年第3次印 定价18.9元)


范祥雍注釋:“王肅,魏書六十三有傳”;范祥雍校記:“吳集証云:說文:[工瓦],罌長頸,受十升。讀若洪…。”


注:因該書异文較多,故正文一般采自范祥雍校注本,括號中的字則采自張宗祥合校本(《洛陽伽藍記合校》江甦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初版 定价30元
印數1000)。


由此可知,“與酪作奴”這樣的話,是王肅在“經數年已後”說出來的,而且,話說得有理有据,從中似乎看不出什麼“討好”的成分。那麼,王肅何出此言?解開孝文帝(高祖)提出的那個字謎就明白了:在北方生活多年後,對于羊肉,王肅早已如“吳人”于“水”一樣,感到習慣了。不然,就算嘴愿意說謊,肚子也受不了,正如有人對臭豆腐趨之若鶩,有人聞一下都覺屈就一樣。所以,這個“習”字才是標准答案。


三、王肅是“投降派”?


所以,《南朝詩魂》的作者在“南北交流的小插曲”一文中認為,這類事恰好說明,“南北朝…也是…民族文化融合的時期”:


“王肅初入魏時,吃不慣羊肉,…常常煮鯽魚羹吃,煎茶喝。洛陽人見他飲茶一斗一斗,管他叫‘漏巵’,意思說他是個灌不滿的杯子。几年之后,孝文帝與他宴飲,見他吃了好多羊肉…听罷大笑,舉起酒杯,說出几句詩來:‘三三橫,兩兩縱,誰能辯之賜金鍾’。……原來謎底是個‘習’字。王肅在北方生活習慣了,因此也能嚼羊肉喝酪漿了。…南北朝…也是漢族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融合的時期…這種交流可能是通過某些特殊的途徑,如…奔亡而實現的。”——《南朝詩魂》(楊明著
江甦古籍出版社、香港中華書局1991年初版 定价5.3元)


回頭再看,那條《茶經》今注中的“王肅為討好新主子”這樣的判斷,是不是有些“口無遮攔”了呢?再看“王肅,本在南朝齊做官,后降北魏”這樣的話,也感覺有些不對勁。


王肅為什麼“降北魏”?從上引《洛陽伽藍記》看,那是因為他在其父王奐“非理受禍”后,變成了“伍子胥”。那麼,他的父親如何“受禍”的呢?此事在《南齊書》中的王奐傳,《北史》、《魏書》中的王肅傳,《南齊書》的魏虜傳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敘述,其中尤以《南齊書》中的王奐傳為詳,在《南朝詩魂》一書中,作者据諸史傳敷衍道:


“王肅之父王奐,當齊武帝蕭賾永明年間,行雍州刺史,鎮守襄陽…因為隱瞞軍情、擅殺長史等事,齊武帝派軍隊收捕他,襄陽城內的軍人乃將他殺死。隨在襄陽…的六個兒子也都被處死。王肅當時在健康,任祕書丞,卻獨能脫身逃走,奔于業城(今河北臨漳西南),受到了魏孝文帝的接見並且談得十分投机。孝文帝…當時正規划自平城(今山西大同)遷都洛陽,改革舊制…王肅乃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。孝文帝很尊重他,稱他為王生;在洛陽城南為他安排第宅…臨終前,還遺詔以他為尚書令。”——《南朝詩魂·南北交流的小插曲》


四、王肅是伍子胥般的“新移民”


上面說得還比較簡單,在王奐傳里,王奐被殺的前前后后,讀來就像惊險小說一樣,令人惊心動魄。即便如此,從此也可以知道,不管王奐之死是否“自取其辱”,把王肅比作子胥,還是十分恰當的,因為他不但有子胥般的“深仇”,也有一樣的才華,能令孝文帝對他青眼有加,“器重禮遇”,就像《魏書》王肅傳中寫的那樣:


“父奐及兄弟並為蕭賾所殺,肅自建業來奔。是歲太和十七年也。高祖幸鄴,聞肅至,虛襟待之,引見問故。肅辭義敏切,辯而有禮,高祖甚哀惻之。遂語及為國之道…深會帝旨。高祖…不覺坐之疲淹也。因…勸高祖大舉。于是圖南之規轉銳。器重禮遇,日有加焉。親貴舊臣,莫能間也。或屏左右,相對談說,至夜分不罷。肅亦盡忠輸誠,無所隱避,自謂君臣之際,猶玄德之與孔明也。…高祖崩,遺詔以肅為尚書令,與咸陽王禧等同為宰輔,征肅會駕魯陽。”——《魏書·列傳第五十一》


由此可知,王肅與元宏(孝文帝)在初見時便十分相契,就像“玄德之與孔明”,而孔明又何必去“討好”劉備呢?為他辛苦做事也就夠了。何況,對拓拔元宏這樣的“外國人”來說,“王肅”這樣肯“投誠”的“孔明”更為難得,怎能引誘他撒謊呢?


因此,要麼把“后降北魏”改成“后流亡北魏”,要麼在“后降”的中間添一個“迫”字,說得才算更准确些,因為對“覺今是而昨非”的“王子胥”來說,沒有新仇,只有舊恨,就算來日不能鞭屍泄恨,也會“移民”到底。
不然,就會讓人這樣以為:王肅既然先“投降”,后來當然要去“討好”了,這正是理所當然。實際卻並非如此,故這一句今注實有誤導之嫌。


五、“以貴承貴”是王肅受孝文帝“禮遇”的另一個原因


再說一些題外話。王肅之所以能得到“器重禮遇”,雖同他“辭義敏切”有關,也同他的出身有關,這從《魏書》中即可猜到:


“王肅,字恭懿,琅邪臨沂人,司馬衍丞相導之后也。父奐,蕭賾尚書左仆射。肅少而聰辯,涉獵經史,頗有大志。仕蕭賾,曆著作郎、太子舍人、司徒主簿、祕書丞。”——《魏書·列傳第五十一·王肅》



由此可知,王肅也算出身望族,對講究門當戶對的孝文帝來說,這正是他起用王肅的一個主要動因。
提起魏孝文帝,今人往往對他及他所作的“改革”大加溢美,就像大夸那几個已霉爛很久的清帝一樣。其實,哪個皇帝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,哪個皇帝都要推行一套自己認為合適的“用人制度”,以便為了讓自己站得更直——從這點看,孝文帝與清帝的區別似乎並不大。那麼,孝文帝的“用人制度”究竟是怎樣的?從《魏書·列傳第四十八》的韓顯宗傳中,應該可以猜出:


一天,孝文帝假惺惺地“詔”來一些官員,准備同他們商量這件事:“自近代已來,高卑出身,恆有常分。朕意一以為可,復以為不可,宜相與量之。”結果,當即便遭到李沖的頂撞:“陛下今日何為專崇門品,不有拔才之詔?”孝文帝不服,便開始左右支吾,李沖也招架不住,只好請求支援:“適欲請諸賢救之”。然后,一向敢于直言的韓顯宗挺身而出,辯論了一番,最后說出了更加“刺耳”的話,才讓孝文帝有所收斂。


韓顯宗說的是什麼呢?就是這一句:“陛下以物不可類,不應以貴承貴,以賤襲賤。”那麼,“以貴承貴,以賤襲賤”這八個字,也就可以用來概括孝文帝的“用人制度”了。因此,王仲犖先生在《魏晉南北朝史》(下)中這樣評价道:


“孝文帝同時也采用了漢族的門第制度,制定姓族。除帝室元氏及長孫…外,鮮卑以穆、陸…八姓為首;漢世族地主中,山東以清河崔氏…太原王氏…為首…這樣,北朝的‘以貴承貴,以賤襲賤’的門閥制度,也就在孝文帝時代确立起來。”——《魏晉南北朝史》下冊(王仲犖著
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初版,94年第3次印 定价10.4元)


六、王肅與“彭城王勰”是一類人


總之,既然“軍閥”與“門閥”相當,王肅當然有資格在孝文帝那里喝酒,也可以在席間侃侃而談,說出類似“唯茗不中,與酪作奴”之類的個人見解來。也正因此,那個得不到“金酒盅”的“彭城王勰”才會在席間約王肅改日到他家品味“酪奴”,因為他們都是一類人。


“彭城王勰”是誰?再簡單談談他吧。他,與孝文帝一樣,都是獻文帝(即拓拔弘,466-471年在位)的子嗣:


“獻文皇帝七男。李思皇后生孝文皇帝…潘貴人生彭城武宣王勰。”(《魏書·列傳第九上·獻文六王》)


起初,他叫拓拔彥和,位高權重,甚得孝文帝器重:


“彭城王勰,字彥和。少而岐嶷,姿性不群。太和九年,封始平王,加侍中、征西大將軍…高祖革創…參決軍國大政,萬机之事,無不預焉。”(《魏書·列傳第九下·獻文六王》)


太和(477-499)二十年(即496年),他搖身一變,改姓為“元”,並被封為彭城王:


“太和…二十年春正月丁卯,詔改姓為元氏。壬辰,改封始平王勰為彭城王…”(《魏書·帝紀第七下·高祖紀下》)


七、誰是“酪奴”——也算“茶之事”


可惜,好景不長,新皇帝即位后,這位“元彥和”便成了“世宗宣武皇帝”(即宣武帝元恪,獻文帝的次子)這位同根兄弟的眼中釘,在永平(508-512)元年被殘酷打、殺:


“永平元年九月,召勰…等入…宴于禁中。至夜皆醉,各就別所…俄而元珍將武士赍毒酒而至。勰曰:‘吾忠于朝廷,何罪見殺!一見至尊,死無恨也。’珍曰:‘至尊何可復見!王但飲酒。’勰曰:‘至尊聖明,不應無事殺我,求與告我罪者一對曲直。’武士以刀?筑勰二下。勰大言曰:‘皇天!忠而見殺。’武士又以刀?筑勰。勰乃飲毒酒,武士就殺之。向晨,以褥裹屍…載屍歸第,云王因飲而薨。
”——《魏書·列傳第九下·獻文六王》


可見,“皇親”也不是好做的。到最后,不但“牽黃擎蒼”成了奢望,就連“與酪作奴”都不行。比起來,王肅的命運要好一些,一直活到景明(500-503)二年:


“肅頻在邊…清身好施,簡絕聲色,終始廉約,家無余財。然性微輕佻,頗以功名自許,護疵稱伐,少所推下,高祖每以此為言。景明二年薨于壽春,年三十八。世宗為舉哀。”——《魏書·列傳第五十一·王肅》


38歲並不算長。也許,世宗皇帝送了他一杯毒茶,然后才為他“舉哀”的吧。也許。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,才可以叫“皇帝”,不是嗎?


與王肅和彭城王勰還有孝文帝等人相比,被他們當成“酪奴”的茶才是永生的。就算在“與酪作奴”的時代,那些“江表殘民”也依然把它放在心里。


寧愿與酪作奴,也好過與人作奴——大概,這才是真正的茶道。


《茶經十二談》之十:王肅不曾將茶貶作“酪奴”嗎


——再談《茶經》第九章“茶之事”中的一段原文


九月三十日,在書店見到周振甫先生的《洛陽伽藍記校釋今譯》(周振甫譯 學苑出版社2001年初版
定价12元),就拿起來翻第三卷中關于“酪奴”的譯文。看到周先生將“唯茗不中,與酪作奴”,譯作“只有茶不合與酪作奴”后,我非常惊訝:如果應作此解,那麼,我在另一篇文字中(《王肅何以將茶貶作“酪奴”》)對它的理解就大錯特錯了。
為了弄清這個問題,只好把這本書買下來。回來后,學習了好久,還是不能理解並接受周先生的譯法。


一、《洛陽伽藍記校釋今譯》中的相關原文


先將該書中的相關原文抄下來(有的用字,似乎並不合理,具體請參見我在《王肅何以將茶貶作“酪奴”》一文中所附的原文):


“肅初入國,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,常飯鯽魚羹,渴飲茗汁。京師士子道肅一飲一斗,號為漏巵。經數年已後,肅與高祖殿會,食羊肉酪粥甚多。高祖怪之,謂肅曰:‘卿中國之味也,羊肉何如魚羹?茗飲何如酪漿?’肅對曰:‘羊者是陸產之最,魚者乃水族之長。所好不同,並各稱珍。以味言之,甚有優劣。羊比齊魯大邦,魚比邾莒小國,唯茗不中,與酪作奴。’高祖大笑。因舉酒曰:‘三三橫,兩兩縱,誰能辯之賜金鍾。’御史中尉李彪曰:‘沽酒老嫗瓮注[工瓦],屠兒割肉與秤同。’尚書左丞甄琛曰:‘吳人浮水自云工,妓兒擲繩在虛空。’彭城王勰曰:‘臣始解此字是習字。’高祖即以金鍾賜彪。……彭城王謂肅曰:‘卿不重齊魯大邦,而愛邾莒小國。’肅對曰:‘鄉曲所美,不得不好。’彭城王重謂曰:‘卿明日顧我,為卿設邾莒之食,亦有酪奴。’因此復號茗飲為酪奴。
時給事中劉縞慕肅之風,專習茗飲。彭城王謂縞曰:‘卿不慕王侯八珍,好蒼頭水厄。海上有逐臭之夫,里內有學顰之婦,以卿言之,即是也。’其彭城王家有吳奴,以此言戲之。自是朝貴宴會,雖設茗飲,皆恥不復食,唯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。”
——《洛陽伽藍記校釋今譯卷三·城南》


二、几句關鍵的原文與譯文


下面,我將其中關鍵的原文與周先生的譯文合並到一起,看能發現出什麼:


背景介紹:“肅初入國,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,常飯鯽魚羹,渴飲茗汁。…經數年已後,肅與高祖殿會,食羊肉酪粥甚多”:“王肅初到魏國,不吃羊肉和酪漿,常常用鯽魚羹下飯,渴了飲茶。……經過几年以后,王肅同高祖在殿上聚會,吃羊肉酪粥很多”。


問1 “卿中國之味也,羊肉何如魚羹?茗飲何如酪漿?”:“您是吃中國味道的,羊肉比魚羹怎樣?喝茶比酪漿怎樣?”


答1
“所好不同,並各稱珍。以味言之,甚有優劣。羊比齊魯大邦,魚比邾莒小國,唯茗不中,與酪作奴”:“人們的愛好不同罷了,其實都是珍饈。拿味道講,大有優劣的差別。羊好比齊魯大邦,魚好比邾莒小國,只有茶不合與酪作奴”。


問2 “卿不重齊魯大邦,而愛邾莒小國”:“您不看重齊魯大邦,卻愛邾莒小國”。


答2 “鄉曲所美,不得不好”:“鄉下所愛好的,不得不愛好”。



三、“酪奴”一詞究竟是褒是貶


我認為,王肅所造的“酪奴”一詞是褒是貶,從問2中的“而愛邾莒小國”就可以反推出來。讓我們一點點來看:


? 羊肉何如魚羹


∵ 齊魯大邦=羊肉
邾莒小國=魚羹


∴ 鄉曲所美者=鯽魚羹


因此,王肅如今對鯽魚的熱愛仍然未變,不然,問2為何不說“而愛邾莒小國及酪奴?”


?茗飲何如酪漿


∵ 茗飲<>齊魯大邦<>邾莒小國


∴ 茗=酪奴


可見,王肅已經不再喜歡喝茶了。可是,周先生為什麼認為王肅是在為茗飲爭地位呢?我想,這是譯文不准确造成的:


“卿中國之味也”譯成“您是吃中國味道的”,實在生硬,且容易引起誤解,我覺得,應該這樣譯:“你是吃慣了南人飯菜的”。


“並各稱珍”不該被譯為“其實都是珍饈”:這個詞說的是南北方的口味差別,自然要有一個“各”字,因此,它的意思應為:南北兩邊的人各自認為自己愛吃的東西(羊肉、魚羹)才算珍饈。


“唯茗不中”:既然周先生在這里也用逗號隔開,在譯文中更不該將其與后半句結合到一起。我想,這里的“不中”,就是高不成,低不就的意思,因為在今日的王肅看來,茶既沒資格做“大國”,也沒資格做“小國”,便只能作“酪奴”了。



四、結論


現在,回頭再看前面的原文,就可以理出頭緒:


王肅本是南方人,習慣了南方口味,但是,在北方生活多年后,也能吃北方的飯菜了。這時,他便具有了評論南北飲食優劣的資格,所以,高祖才要問他:“卿中國之味也,羊肉何如魚羹?茗飲何如酪漿?”
王肅是怎麼回答的呢?一方面,他承認羊肉與魚羹“並各稱珍”;一方面,他認為喝茶已經沒什麼意思了,現在,茶只配作“酪奴”。


難道,不該這樣理解嗎?不然,彭城王听了王肅的話,為什麼說“卿明日顧我,為卿設邾莒之食,亦有酪奴”?
這句話,簡直可以算做王肅剛才的發言的總結,彭城王將“邾莒”與“酪奴”分別提出,也是有褒有貶的意思:所褒者,魚羹也;所貶者,酪奴也。


可惜,周先生卻偏不這麼看。結果,為了與他的看法相配,他硬將后面的“時給事中劉縞慕肅之風,專習茗飲。彭城王謂縞曰:‘卿不慕王侯八珍,好蒼頭水厄……”譯成這樣:


“這時候給事中劉縞羡慕王肅的風度,專門學習飲茶。彭城王對劉縞說:‘您不羡慕王侯用的八珍,愛好蒼頭的水厄……”


這段話里的“時”字,是“這時候”的意思嗎?讓我來想一想:


在王肅吃這頓飯,發表這番“惊人”言論之前,外人以為王肅還是喜歡喝茶的“漏巵”,所以,有的北人反而一直在模仿他的飲食習慣,覺得這很“時髦”,比如劉縞。因此,宴會結束后,彭城王便嘲笑劉縞說,喝茶已經不時髦了,那是下等人(蒼頭)才愛的東西。听了這樣的話,劉縞怎樣回答,書中沒說,但我們可以按情理推測一下:劉縞自然要問原因,可能還會提出王肅嗜茶的事,作為反駁;然后,彭城王就會將王肅稱茶為酪奴的事告訴他。就算劉縞沒有問什麼,下文提到的彭城王家的“吳奴”,也會將這個典故告訴他。


因此,這個“時”字,應作“當時”講,意思是,由于不知道“酪奴”的典故,劉縞還在追慕(不是‘羡慕’)王肅的嗜茶之風,卻不知對王肅來說,飲茶已成明日黃花了。


分析到這里,我的看法更堅定了:對那時的王肅來說,茶就是“酪奴”,周先生的解釋是不合理的。

《茶經十二談》之十一:晏子吃的菜,喝的湯,唐人飲的茶


——再從《茶經》第九章中的一條原文談起


一、《茶經》的引文與晏子的飯


《茶經》第九章中有這樣一條原文:“《晏子春秋》:嬰相齊景公時,食脫粟之飯,炙三弋,五卵,茗菜而已”。


查《晏子春秋》,原文與此有頗有出入:


《晏子春秋·卷六內篇雜下》(孫星衍、黃以周校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 定价
2.25元):“晏子相景公,食脫粟之食,炙三弋,五卯,苔菜耳矣。公聞之,往燕焉,睹晏子之食也。公曰:“嘻,夫子之家,如此其貧乎!而寡人不知,寡人之罪也。”晏子對曰:“以世之不足也,免粟之食飽,士之一乞也;炙三弋,士之二乞也;五卯,士之三乞也。嬰無倍人之行,而有參士之食,君之厚賜矣。嬰之家不貧。”再拜而謝。”(孫星衍校)


《晏子春秋·孫星衍音義卷下》:“脫粟之食:初學記後漢書注:食作飯。說文:粟,嘉谷實也。蓋米之有稃者為粟。脫粟,免粟,言出于稃而未舂也。炙三弋:詩傳:弋,射。說文作[弋佳],繳射飛鳥也。言炙食三禽。耳矣:前文作‘而已’,與此音相近。”


《晏子春秋·黃以周校勘記下》:“脫粟之食:王云脫粟上當有食字。五卯:元刻作五卵,凌本同。”


《白話晏子春秋·卷六內篇雜下》(江灝譯 岳麓書社1994年初版 精
8.9元):“食脫粟之食,炙三弋,五卵,苔菜耳矣。……苔菜、五卵,士之三乞也。嬰無倍人之行,而有三士之食…(譯文:去了殼的糙米,三只烤鳥雀,五個雞蛋,一些青菜。三只烤鳥雀,可以作為男子漢的第二餐飯,青菜、五個雞蛋,可以作為男子漢的第三餐飯。我沒有比人家高一倍的德行,一餐卻擁有三個男子漢的飯菜,您給我的賞賜太丰厚了!)”


家里還有一種中國書店版(啟功題簽)的“漢墓本”晏子,原文應該更准且有參考价值,但怎麼都找不到了,只好就查到這里。


二、 苔還是茗


與《茶經》原文比,別的字也就算了,其中的“卵”與“茗”字卻比較可疑。前者不妨將其放過,因為据黃以周校記,原文亦有作“卵”者,況該字比“卯”字更易解,又與茶的關系不大。那麼,后者究竟是“苔”還是“茗”?


從說文、爾雅中,查不到“苔”字,《本草綱目》又買不起,只能去翻《辭源》:“苔菜:紫堇菜的別名。”


這就好辦了。


三、草與茶無關


《說文解字》:“堇:草也,根如薺,葉如細柳,蒸食之甘。”《爾雅今注》:“齧:苦荼。《詩經·大雅·緜》:…堇荼如飴。”


既然堇“根如薺”,“堇荼如飴”,“堇”與“荼”乃至“茗”肯定有密切的關系。


《說文解字》:“茗:荼芽也。荼:苦荼也。蔎:香草也。”
《爾雅今注》:“荼:野菜名。又稱苦菜,苦苣,苦蕒。莖中空,莖葉有白汁。嫩莖葉可作蔬菜,味苦。《詩經·邶風·谷風》:誰謂荼苦,其甘如薺。”
《茶經》首章注:“揚執戟云:蜀西南人謂荼曰蔎。”
金山詞霸:“堇菜:多年生草本植物,莖細弱,葉呈腎臟形,邊緣有鋸齒,春末開白花,有紫色條紋。果實橢圓形,全草可入葯,亦稱堇堇菜。堇色:淡紫色。”


按《爾雅今注》,荼既然又稱苦苣、苦蕒,那就是苣荬菜了,我小時候吃過的。金山詞霸中有對它的介紹:


“苣荬菜qǔmǎicài:多年生草本植物。野生,葉子互生,廣披針形,邊緣有不整齊的鋸齒,花黃色。嫩苗可供食用,葉可制農葯。”


可見,苔(堇)、苣荬菜(荼)都是地上的小草,而茶葉卻出自茶樹,那麼荼、茗(荼芽)為一類東西,茶葉又是另一類的東西,彼此應該搭不上邊。但對陸羽來說,卻大有聯系,因為他在《茶經》首章中認為,茶的名字有很多:“一曰茶,二曰?,三曰蔎,四曰茗,五曰荈”。所以,他(或者別人)要將《晏子春秋》的這句原文寫作“茗菜而已”。


可是,按上面的各種釋義,“茗”指的是荼芽(我怀疑,“?”字是按“蕒”字造出來的,因而可能是“荼”字的异寫),“苔”指的是“堇”,故而不管原文是“苔”還是“茗”,指的都是野草,與茶無關。


四、晏子為什麼要喝“苔菜”


但是,晏子食用茗(苔)的方法,或者同飲茶有一點點關系。為此,需要先搞清“免粟之食飽,士之一乞也;炙三弋,士之二乞也;五卯,士之三乞也。嬰無倍人之行,而有參士之食”這段晏子原文的意思。不過,為了清楚文意,需要先了解一下古人的飲食習慣:


《中國古代衣食住行》(許嘉璐著 北京出版社2002年初版第2次印 定价11元):


“肉食是古人副食的主體…富貴之家以一些菜蔬為配料,貧賤者只能以野蔬充飢。…古代也喝稀飯…還有一種吃法叫‘饡’。說文:‘以羹澆飯也。’即與今天的蓋澆飯…相似。
…羹的特點為五味調和…所謂五味,是醯,醢,鹽,梅,菜。菜只用一種,如葵…等。以肉為主而做羹,這是…貴族們吃的,至于窮苦人,則只能吃…菜羹,藿羹,即用野菜煮成糊糊以充飢。
調味品除了…醯,醢,鹽,梅等…姜…等也早就用于調味了…由于古代生產水平的低下,上述這些……普通的調料,在古代一般平民家庭也是不易得的。…直到南北朝時…還被視為奢侈品,用之則近乎過于講究。
古人一日兩餐,第一頓飯叫朝食…相當于上午九點左右…第二頓飯叫餔食,又叫飧。一般是下午四點左右吃…。飧…‘食之余也’…取火不易做飯費時,因此晚餐一般只是把朝食剩下的熱一熱吃。”


那麼,《白話晏子春秋》的譯文稱“青菜、五個雞蛋,可以作為男子漢的第三餐飯”,既表明譯者看到的原文就不對(原文:“五卯,士之三乞也”),更表明譯者根本不懂古代的飲食習慣,因為那時沒有“第三餐飯”。
因此,原文中的“乞”字,應作“給予”講,即“自選”。“參士之食”,也不是“一餐卻擁有三個男子漢的飯菜”,大致意思應該是:每頓飯吃什麼,都可以同時有三種選擇(三乞),對一般的“士”來說,卻只能選一種。一般的“士”都有哪些選擇呢?粟食,第一種選擇(一乞);“炙三弋”、“五卵”為后二種選擇。可是,粟食與弋、卵都是主食與肉食,同時還要喝稀飯或副食才行,不然,晏子肯定會覺得太渴了。
那麼,晏子喝的是什麼呢?“苔菜耳矣”。既然古時沒有炒菜,“苔菜”就只能是一種羹湯了。從《中國古代衣食住行》一書看,有錢人都喝用“醯、醢、鹽、梅、菜”調和的肉羹,但晏子窮得連醋都喝不起,每頓便只能喝“苔菜”羹了。
“苔”即堇草,“菜”呢?《說文解字》云:“菜:草之可食者。”既然都是草,晏子又為什麼將它們分列呢?這不是正好說明,他家里窮得沒有多余的肉,也沒有別的調料,只能往里添加各種“菜”了嗎?


五、苔與羹與茶與唐


因此,到了晏子這里,肉羹已經變成了“苔菜”羹。先別忙著可怜他,再來看看《茶經》第九章中的另一段正文:


“《廣雅》云 :荊、巴間采葉作餅,葉老者,餅成以米膏出之。欲煮茗飲,先炙令赤色,搗末,置瓷器中,以湯澆覆之,用蔥、姜、橘子芼之。”


那麼,如果在“蔥、姜、橘子”之外添上“苔”,不是也沒多少分別嗎?所以,我要說,晏子食用茗(苔)的方法,同飲茶也有一點點關系。這就像神農嘗百草一樣:有一天,神農發現茶可以解毒,于是茶成了一種葯材;后來,人們發現茶葉很香,于是茶成了香草(蔎);再后來,人們發現茶可以清心,于是,茶就成了真正的茶了。
從意外到意料之中,從意料之中再到意外,茶的功能終于被我們中國人一點點發掘出來,天人合一的感覺我們感受得也越來越真切——尤其在唐人品茶時,于是,茶道便漸漸興盛起來;于是,我們在各方面的發展便越來越高且精,于是,唐代便成了一個永遠也無法超越的時代……


《茶經十二談》之十二:寫在《茶經》集注中的九條隨筆


為《茶經》做集注時,曾隨手在某些原文后寫下一些與原文沒多少關系的小隨筆,在對集注進行最后整理時,本想把它們都刪掉,略一轉念,便將它們一並轉移到這里,分別加上了小標題。另外那些多余的話,還是讓它們躲在我的集注中吧。


一、我的民族自豪感


【碾:碾以橘木為之,次以梨、桑、桐、柘為之。——《茶經·四之器》】


1997年4月8日,郵電部發行了一套主題為茶的特種郵票…在編號為PJF-6(4-3)的封上…能見到在同處出土的鹽台及茶羅的彩照。該封上的郵戳蓋銷地為“陝西扶風”,此外尚有一枚無形章,印文為“黃土魂系我心”,越看,我的民族自豪感越強:那些自以為是的日本人懂什麼茶道?沒有陸羽,他們連茶渣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呢。



二、兼收乃大,唯唐帝國


【其山水,揀乳泉,石池漫流者上…又多別流于山谷者,澄浸不泄…飲者可決之,以流其惡,使新泉涓涓然,酌之。——《茶經·五之煮》】


由以觀之,唐之茶道,精致與豪放並存,有容乃大,一如兼收並蓄的唐帝國;宋之茶道,精密、細膩有加,易煎為點,佳茗變佳人,陽剛散失,一如試圖苟安一隅的宋王朝;明之茶道,舉國趨散,各自追求,以趨怪异,意境逼仄,等而下之。宋弱于唐,明弱于宋,于此庶几可辯。


三、樓下的濺沫與樓上的澀意


【有頃,勢若奔濤濺沫,以所出水止之,而育其華也。——《茶經·五之煮》】


寫至此,樓下的一個小販與顧客狠狠吵罵起來,聲音甚至蓋過了電腦中唱的“三十以后才明白”,我那只喜歡看熱鬧的貓跳上窗台,朝下面望去。我趕緊把它拉回來。它懂什麼?貧民的叫罵,貧民的悲哀,為品茶而挖空心思的士大夫也不會懂,更不屑于去懂。杯中的龍井已空,心中覺出一股澀意。為什麼,這感覺來自現實,而不是茶!忽然,委屈地在机箱上趴著的貓抬頭用詢問的眼光望向我。你知道答案嗎?哦,謝謝,原來是水燒開了。那麼,我只能再沖一壺龍井,繼續寫下去。此外,我什麼都不能做。“天邊,看起來好遠;好遠,什麼都看不見”……


四、精英,精英,隨氣而竭


【乘熱連飲之,以重濁凝其下,精英浮其上。如冷,則精英隨氣而竭,飲啜不消亦然矣。——《茶經·五之煮》】


看來,自古以來,所謂的“精英分子”都是“高高在上”的,可惜,“精英”往往“隨氣而竭”,從來受不得冷。


五、誰謂荼苦?


【其味甘,?也;不甘而苦,荈也;啜苦咽甘,茶也。——《茶經·五之煮》】


甘者為?,苦者為荈;苦盡甘來,茶道方生。誰謂荼苦?其甘如薺!燃盡這一根煙,今晚也就結束了……(0:18 03-9-18 肖毛)


六、《茶經》新補


【天育萬物,皆有至妙。人之所工,但獵淺易。所庇者屋,屋精极…所飽者飲食,食與酒皆精极…——《茶經·六之飲》】


此句后應有脫文。不過,話雖未完,從話意里還是可以大致推測出后面的內容。所以,我要試著編造一番:


天育萬物,皆有至妙。人之所工,但獵淺易。…所飽者飲食,食與酒皆精极。所飲者茶,精极為最。何也?草木並作,至嫩至全,天育至妙;具造器用,取式公劉,人育其妙;挹彼清流,水稚味全,地育其妙;雋永至美,沫沉華浮,漸近自然;啜苦咽甘,虛室生白,天人合一;呿而言者,否臧忘言,以游太清。故曰,茶乃水之神也,晉仙尚乞相遺,況今之呿而言者!雖則,倘非其造用,茶之精极恐難盡顯。總之曰,凡茶有九難……


七、為曆史獻身者最可敬


【《吳志·韋曜傳》:孫皓每饗宴,坐席無不率以七升為限,雖不盡入口,皆澆灌取盡。曜飲酒不過二升。皓初禮异,密賜茶荈以代酒。——《茶經·七之事》】


《中國茶文化》一書亦載此事:“不久,韋曜失寵,也照樣被灌酒,最后還死于非命,真所謂否极泰來。”据《三國志》可知,韋曜“寵衰”的真正原因是他敢于直言且秉筆直書,那麼,《中國茶文化》一書中所用的“否极泰來”一詞,顯然缺乏起碼的同情心。


八、傳統不滅


【傅咸《司隸教》曰:聞南方有蜀嫗作茶粥賣,為廉事打破其器具後,又賣餅于市,而禁茶粥,以困蜀嫗,何哉?——《茶經·七之事》】


可見,晉朝工商局的官員也那麼凶,今之“管員”,亦大有晉人余風。


九、喝茶與吸煙


【華佗《食論》:苦荼久食,益意思。——《茶經·七之事》】


喝茶就像抽煙,不是嗎?


(本文作者:肖毛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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